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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靖三十七年春,江南的雨丝像浸了糖霜的棉线,把松陵镇的青石板路泡得发亮。
周文远蹲在柳叶巷的老槐树下,看蚂蚁衔着半片桃花往墙根爬,忽听得身后传来“咯吱”
一声木门响,抬眼便见柳如烟攥着裙摆,像只怕沾湿翅膀的蝴蝶,正从雕花门洞里探出半边身子。
“文远哥哥,你看!”
她扬着帕子跑过来,腕上银铃叮当,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还沾着晨露,“我央王师傅在胭脂里掺了桃花瓣,比去年的更粉些。”
少女指尖捏着指甲盖大的胭脂膏,在春日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,映得她耳垂都红透了。
周文远慌忙把手里的《千金方》往背后藏,耳尖却比她的胭脂更烫:“你该唤我周公子,若被柳伯父撞见……”
话没说完,如烟已把胭脂膏往他鼻尖上点了点,笑着跑开:“偏不!
你爹在药庐给我娘煎药时,你不也总偷溜进绣房教我认草药?”
槐树枝叶沙沙作响,漏下的阳光碎在她月白裙裾上,像撒了把碎钻。
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。
周柳两家隔着半条柳叶巷,周家开济世堂,柳家经营云锦庄,本是井水不犯河水,却因二十年前一桩绸缎生意结了仇——柳老爷说周掌柜卖的当归掺了假,坏了他给京中贵人备的礼,周掌柜气得砸了柳家的绸缎庄匾额,两家从此不相往来。
偏生文远和如烟自小在巷口的土地庙玩耍,一个偷带《本草纲目》给她描花草,一个悄悄攒下胭脂水粉送他装香囊,像两株从石缝里长出的并蒂莲,任大人如何打骂,根须总在暗处缠作一团。
直到那年霜降,如烟的娘突然咳血。
柳老爷急得砸了济世堂的门槛,求周掌柜出诊。
文远跟着父亲进柳家时,看见如烟跪在床前,鬓边插着的白菊比她的脸还素净。
“肺痨攻心,恐难熬过冬至。”
父亲把完脉后叹气,如烟突然抓住文远的手,指尖凉得像霜:“文远哥哥,你说过紫河车能补肺气,我娘……”
他至今记得那个冬夜,自己蹲在厨房熬药,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,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争吵声。
柳老爷的嗓门像破了的铜锣:“周明修!
你竟敢在药里掺朱砂?当我柳家好欺负?”
父亲的声音带着少见的颤抖:“朱砂不过三钱,是为引药入经——”
“滚!
今后柳家再不许周家的人踏进一步!”
木门“咣当”
摔上时,文远手里的药碗也碎在地上,滚烫的药汁渗进青砖缝,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。
冬至那日,济世堂来了个戴斗笠的老妇人,往柜台上搁了块裹着黄纸的东西:“周公子,我家小姐想见你。”
展开黄纸,里面是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,边角还留着新鲜的血痕。
文远攥着帕子往柳家跑,却被堵在黑漆大门外,门房说如烟小姐病重,不便见客。
他在门口等到月亮爬上飞檐,忽然听见墙里传来细碎的哭声,抬头看见如烟趴在二楼窗台上,鬓角的白菊已换成了红梅,正对着他拼命摆手,嘴型无声地说着“快走”
。
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如烟。
三日后,柳家门前挂起白幡,文远混在送葬的队伍里,看见棺木上绣着的并蒂莲,正是如烟常戴的帕子上的花样。
棺椁落土时,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她趴在绣架前说的话:“等我及笄,就央父亲去周家提亲,到时你要在聘礼里放十二支玉簪,每支都刻上我绣的花。”
如今她躺在漆黑的棺木里,发间别着的,却是支断了簪头的银簪——那是去年他翻墙时不小心碰断的,她却笑着说:“断了也好,这样就不会有人抢我的簪子了。”
送葬的人散后,文远跪在坟前直到天亮。
晨光里,他看见墓碑上刻着“柳氏如烟之墓”
,碑脚竟长着几株歪斜的二月兰,正是他去年教她认的草药。
“能治咳血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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