;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……
过去江宁的烟雨,那盛世之中的东风夜放花千树,人们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绽放,那是他不配拥有的东西。我们是因此,才落入这样的地狱中的吗?
月娘幸存下来,她说不出话了,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,他的嗓音嘶哑、腿瘸了、手断了,轻轻抱着她在桥洞下看着外头的烟雨蒙蒙,他出门乞讨、他出门捡拾柴禾,他有时候被打了,身上带着血慢慢的爬回来,桥洞下的景象渐渐的变幻着样子,流淌的河水慢慢的变得浑浊、发臭。
不知道为什么,他们仍像是蟑螂一样的活下来……
他们依偎在一起,有些时候,月娘会睁大眼睛看他,她看他的时候,是在想些什么呢?他们过去曾有过恩爱的时间吗?曾有过真心的托付吗?
也有些时候,她会睁大眼睛,看着桥洞外头的远处。她在想着什么呢?在想着她少女时节的憧憬吗?与那名寒门学子的约定,他们的爱情?
他们肩并肩地坐在河堤上,想要看一次烟花。
这城市没有再放……
在鲜血与杀戮间活着,在渐渐发臭的城市里活着,在不明所以的希冀间活着……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,更不明白月娘为什么活下来,她有那么一点点是为了他而艰难地活着吗?
而她终于死去了。
在死的时候,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。
她过去在青楼之中,最为引人的,便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……
月娘……你是我的家人吗?
你有那么一点点……把我当成家人了吧……
他想到这些……
……
沾着血的、颤抖的手指凝在空中,许久许久。
他哀嚎着……终于……
朝纸上按了下去。
……
喧嚣的城市当中,看热闹的人们,仍在看热闹。
守在一处处街口的高手们,以精湛的武艺在人们的面前竖立着自己的声望。
偶尔有冲向街垒的人们,被砍杀在血泊当中,十八般武器在空中挽出一朵花来。
几名不甘寂寞的高手潜行进去,随即被打杀出来。
天下第一人的旗帜如定海神针般,镇压着城市之中的波澜。
远隔数十里外的长江江面上,何文在浩大船队的甲板上,去往远方。
薛进缓慢而颤抖地走向南边一处道路的路口。
他张着几乎没了牙齿的嘴巴,眼泪已经蒙住了眼睛。
周围的旁观者中,有带了兵器的武者,也有观望的普通人,有人义愤填膺的说话,也有人瑟瑟发抖地等待着事情的变化,他与两名少年,在路边看了一会儿。
“这是去衙门的路吗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让走啊……”
他们想要弄懂这里的情况,而随机,也在一些窃窃私语中,清楚了大半。
有冲上去喊冤的人,被砍杀在了尸体当中……
薛进颤抖着,与两名少年作别。
“求两位恩公……不要再管我了……”
他们沉默了很久,终于,点了点头。
“有朝一日,我回到西南,也许会见到被你打过头的宁毅,你会有什么话,想让我带给他的吗?”
少年问起这件事。
薛进想了一阵子,终于,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。
“那个道士吟了两首,是骗我的。”薛进道,“我会……希望他这一生,多子多孙,永福永寿,你让他……一定要好好的活啊……”
“我会告诉他……”少年点头,“接下来,我不管你了啊。”
他这样说着,最后道:“有人挡路,就不要过去了吧。”
“……唔。”薛进捧着他手中的那张纸,含泪点头。
……
时间已是上午的午时一刻,监察司的信息,已散往城市的各处。
距离旧武衙门南面一里多路以外的街口广场,在茶楼之上的人们发现了不寻常的目标。
少年与小和尚分开,走向一旁的茶楼门口。
有一道身影从楼上下来了,那是一名面带伤疤的清秀女子,少年走近了,叫她:“七姨。”
“怎么了?”过去曾被叫做小七,这次同样久违地回到了江宁的华夏军高层对着他,温柔地笑,“出什么事情了,让你这么想不开,要自投罗网?”
宁忌环顾四周,黑妞等人也渐渐出现在周围,面带戏谑地望着他。
“七姨,我……我看到了一些事情,我想……跟你们拿一样东西……”
女人的目光变得平静,随后,严肃起来: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
……
午时一刻,茶楼上方,左修权与钱洛宁说着话,看见面带疤痕的女子从旁边走了上来,与钱洛宁低声地说了一些话。
“……给他了?”钱洛宁问。
女人笑着,点了点头。
“现在是什么时辰?”
“……一刻。”
“……提前了一些……那也没什么……叫各组准备动手。”
他摆了摆手,做出几个手势。
老人笑了起来:“先前不是说……并非来打架的吗?”
“是啊。”钱洛宁站起来,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“我们是来打仗的。”
“……但是这个口子,是阎罗王一方执守的方向。”老人指向远处,“林教主怎么办?谁能压得住他?”
茶楼上方的人群已经如水流般的在向下流动,钱洛宁看着左修权,许久,他笑了起来……
……
午时一刻,人群之中,“猴王”李彦锋眯着眼睛,看见了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严云芝正站在街角,朝着广场前方的杀戮现场观望,站在她身边的,想必就是严家的二爷严铁和。
这两人如今都已遭到宝丰号的重金悬赏通缉。
李彦锋笑了笑。
他随即看到,严云芝似乎也发现了什么,正踮起脚尖,朝广场中央的位置望了过去。李彦锋随即也朝那边看去……
……
周围的尸体狰狞,血腥气弥漫……
死去的人们睁着眼睛,像是在眷恋着这一片尘世……
那眼睛,便也让他想起月娘的眼睛……
曾经见过美好的世界……
有过令人眷恋的人生……
但如今……
薛进在人群中哭出声来……
他捏着手中的那张纸,缓缓地,走向前方……
前方的广场上,有人朝这边指了过来,大喊了一句什么……
生死之间,有一条线。
越过那条线,这段生命便会结束……
他终于……要走回月娘去到的地方了……
他将手中的纸,举了起来。
于是广场那边的人也都明白了,他会做什么……
薛进的脚步踏入鲜血的范围……
不远处,人们注视着这一切……
这并不是这个上午倒在广场上的第一个人了,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……
远远的,箭矢嗖的飞了过来。
……
薛进闭目前行。
一道身影穿过他的身旁,高高的跃起而又落下,手中捏着数十丈外射来的那根箭矢。
小和尚将箭矢扔开了。
广场对面负责镇守此处的武者手持红缨枪,此时露出了一个笑容:
“哈哈,又来了个练家子……”
小和尚朝后方招了招手:“大哥。”
名叫宁忌的少年手上提了一个包裹,另一只手上拿了一把刀,正朝这边走来。
迈着缓慢而颤抖的步伐,薛进哭泣着,举着血纸向前。
后方的人群中,严云芝看到了那道身影。
而在侧面的不远处,“猴王”李彦锋也看见了这两人的出现,他的眉宇之中,杀气蔓延,伸手一振,携在背后的棍棒呼啸而起,朝守在广场前方的武者打了个招呼。
“吕兄。这两个小崽子,有一个是我的。”
远远近近的,传来窃窃私语。
“是‘猴王’出手了……”
“广场上的可是‘神枪’吕范啊……”
“这两个小孩子是谁……”
“龙争虎斗啊……”
宁忌朝前方走去,他没有太过理会从旁边来的李彦锋,也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广场前方的守关人身上。他的目光已经凶狠起来,挥手将提着的包袱扔向前方。
小和尚有些疑惑地接住了包袱。
“找个旗杆。”宁忌道:“升起来。”
李彦锋步伐矫健地朝这边走过来。
“神枪”吕范枪花一抖,摆开了架势:“今日此路不通,谁来也不好使!”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……”
薛进哭着向前。
他的身后,宁忌身形一低,猛然间,力量爆发开来,整道身影已如猛虎般扑向前方,日光闪耀,他与广场前方那人的距离陡然缩短,吕范手中长枪刷的甩出漫天枪花,随后只听得叮叮当当几声,长枪的攻势犹如长蛇巨蟒,但那团刀光轰然劈开长枪中门,连续的几下劈砍后,一刀将那长枪枪身砸得荡向地面。地上石屑被枪身砸得飞溅,少年犹如踏着枪身跃了起来,双手执刀如雷霆劈下。
吕范的身体踏踏踏的向后飞退,撞在后方的一堆拒马上,钢刀从他的颈项一侧斜斜地落入他的身体,几乎将他整个上半身斩开了,粘稠的液体犹如爆炸般喷涌。
少年站在他的尸体前头,拔出刀来。
这个上午,公平党四位大王组成的堡垒前方,有人冲锋、有人抗议、有人在比试之中被斩杀,但对着占据优势的四王方面,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,对守在前方的武者下这样的狠手。
但这一刻,殷红的鲜血喷涌如血池。
“今天,这条路能走……我说的。”
他面对着前方的无数身影,如此陈述。
前方,有人在楼台上摔杯,站了起来。
有高手扑杀而至。
在他的身后,薛进蹒跚前行。
死亡尚未降临。
怒潮汹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