; 论坛式的报纸成为文士与精英们的乐园,而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,最为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已经开始进行的“天下第一比武大会”成年组与少年组的报名选拔了。这比武大会并不单单比武,在擂台赛外,还有长跑、跳远、掷弹、蹴鞠等几个项目,海选轮次进行,正式的赛事大概要到七八月,但即便是预热的一些小赛事,眼下也已经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和追捧。
归根结底,这次打败了金军的是华夏军,那么理论上来说,整个天下,华夏军就是眼下最能打的部队,能够在华夏军地盘的擂台上崭露头角,对于整个天下的武者来说,恐怕都会是一件富有吸引力的事情。
宁毅没有多少时间参与到这些活动里。他初九才回到成都,要在大方向上抓住所有事情的进展,能够参与的也只能是一场场枯燥的会议。
而也是因为已经打败了宗翰,他才能够在这些会议的间隙里矫情地感叹一句:“我何苦来哉呢……”
在金丝楠的树荫里坐了一阵,午睡的时间也没有了。这天下午倒是只有两场会议,第二场会议结束后申时尚未过,宁毅找人询问了宁忌此时居住的地方,随后召集杜杀带队离开驻地,朝那边过去。
宁毅等人进入成都后的安全问题原本便有考量,临时选择的驻地还算僻静,出来之后路上的行人不多,宁毅便掀开车帘看外头的景色。成都是古城,数朝以来都是州郡治所,华夏军接手过程里也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,下午的阳光洒落,道路两旁古木成林,一些院落中的树木也从院墙里伸出茂密的枝条来,接叶交柯、汇成清爽的林荫。
宁毅看得一阵,跟杜杀说道:“最近想要杀我的人好像变少了?”
背刀坐在一旁的杜杀笑起来:“有当然还是有,真敢动手的少了。”
“世风日下,练武的都开始怂了,你看我当年掌秘侦司的时候,威震天下……”宁毅假假的感叹两句,挥挥衣袖做出老学究回忆过往的派头。
杜杀便也笑:“秘侦司那时候我们还在苗疆窝着……其实按照外头那些人的说法,你现在才算是局面已成,刺杀晚了,也是杀不到了。眼下他们更多打主意的,还是宁曦他们这帮孩子。对女真人他们能耍的手段不多,性格稍微鲁莽的,去了北边寸步难行,但是说到对西南下手,什么纵横之道、鬼谷之学、诡变之术,最近听过不少次。这次过来成都的异想天开之辈不少。”
宁毅对这些异想天开之辈没什么想法,只问:“最近过来的武林人士有什么出彩的吗?”
“我听说的也不多。”杜杀这些年来多数时间给宁毅当保镖,与外界绿林的往来渐少,此时皱眉想了想,说出几个名字来,宁毅大都没印象:“听起来就没几个厉害的?什么红颜白首崔小绿之类名震天下的……”
杜杀却笑:“老一辈绿林人折在你手上的就不少,这些年中原沦陷女真肆虐,又死了很多。今天能冒出头的,其实不少都是在战场或者逃难里拼出来的,本事是有,但如今不同以前了,他们打出一点名气,也都传不了多远……而且您说的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,圣公造反前,那崔姑娘就是个传闻,说一个姑娘被人负了心,又遭了陷害,一夜白头之后大杀四方,是不是真的,很难说,反正没什么人见过。”
“啊。”宁毅微微顿了顿,“说起来当年传闻的几大宗师里,就只有她我一直没见过,这些年原本还很期待的,你这样一说,我们还真是老了。”
“一代新人换旧人,别说红颜白首,就说十多年前的圣公、云龙九现,还有死在了陈凡手上的司空南,如今又能有多少人记得?而且你之前也说过,火枪一出,绿林的时代快结束了,您这边每天关心的都是家国大事……怎么突然又对武林上心了?”
宁毅坐正了笑:“当年还是很有点情怀的,在密侦司的时候想着给他们排几个英雄谱,顺便镇压天下几十年,可惜,还没弄起来就打仗了,想想我血手人屠的名号……不够响亮啊,都是被一个周喆抢走了风头。算了,这种情怀,说了你不懂。”
“……是不太懂。”杜杀平静地吐槽,“其实要说绿林,您家里两位夫人就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了,用不着理会今天成都的那帮小年青。另外还有小宁忌,按他如今的进展,将来横压绿林、打遍天下的可能很大,会是你宁家最能打的一个。你有什么念想,他都能帮你实现了。”
“杜杀啊……你看我是会把梦想交给孩子去实现的那种人吗?”
宁毅面容肃穆,一本正经,杜杀看了看他,微微蹙眉。过得一阵,两个老男人便都在车上笑了出来,宁毅早年想当天下第一的情怀,这些年相对亲近的人大都听过,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拿出来说一说,如杜杀等人自然不会当真,偶尔气氛融洽,也会拿出他一招番天印打死陆陀的战绩来说笑一阵。
队伍在这样的氛围中走了小半个时辰,这才临近了城池东头的一处院子,院门外的林木间便能见到几名着便装的军人在那守着了。人是跟随在西瓜身边的近卫,彼此也都认识,显然西瓜此时正在里头探望孩子,有人要进去通报,宁毅挥了挥手,随后让杜杀他们也在外头等着,推门而入。
安排宁忌住下的院子是荒废了许久的废院,内里谈不上奢华,但空间不小,除宁忌外,上头还准备将这次比武大会的其他几名大夫安排进来,只是一时间并未安置妥当。宁毅进去后绕过尚未完全打扫的前庭,便看见后院那边一地的木头,全都被刀劈开了两半,宁忌正坐在屋檐下与西瓜说话。
“……在战场之上厮杀,一刀斩出,绝不留力,便要在一刀之中杀死敌人,刀法中许多花俏的想法便顾不上了,我试过许多遍,方知爹当年打造的这把军刀真是厉害,它前重后轻,弧线内收,虽然花样不多,但猝然间的一刀砍出,力大无比。我这些日子便让人从周围扔来木头,只要眼明手快,都能在空中将它一一劈开,如此一来,或许能想出一套有用的刀法来……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,竟能打造出这样的一把刀……”
宁忌此时在那边说起的,自然是父亲当年着人打造的类似狗腿的军刀了。宁毅在外头听得舒心,这把刀当年打造出来是为了试验,但由于没有什么配套的练法,他用得也不多,想不到竟收获了儿子的钦佩。
里头宁忌的说话间,一旁未着戎装,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西瓜却摇了摇头。
“……战场是战场,战场上你有战友的帮忙,拼的是短时间内最强的血勇,一刀斩出自然倾尽全力,可你将来还要上战场跟人拼刀啊?火枪出来了,帝江也有了,你一个孩子练了最强的一刀又有什么用?你将来还会遇上绿林搏杀,也许会有几十个人来刺杀你,你一刀就算能劈开一个人的头又能怎么样,其他人一拥而上,就杀了你了!”
西瓜面色如霜,话语严厉:“兵器的特性越是极端,求的越是持正中庸,剑柔弱,便重正气,枪仅以锋刃伤人,便最讲攻守得宜,刀霸道,忌讳的便是能放不能收,这都是多少年的经验。如果一个练武者一次次的都只求一刀的霸道,没打几次他就死了,怎么会有将来。前辈左传书《刀经》有云……”
西瓜自幼不太读书,这些年来对于之乎者也也是大皱眉头,但说起刀法来,却委实有着不折不扣的宗师风范,想来这也是岳父刘大彪为她打下的基础。宁毅听得一阵,见两人都发现了他,这才走了进去。宁忌起身行礼,叫了一声爹,西瓜却只是站起来,抿了抿嘴,一副我还没训完孩子呢你来凑什么热闹的感觉。
宁毅摸了摸儿子的头,这才发现两个月未见,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:“你瓜姨的刀法天下无双,她的话你还是要听进去。”这倒是废话了,宁忌一路成长,经历的师父从红提到西瓜,从陈凡到杜杀,听的原也就是这些人的训,相对而言,宁毅在武艺方面,倒是没有多少可以直接教他的,只能起到类似于“番天印打死陆陀”、“血手人屠教训周侗”、“震慑魔佛陀”这类的激励作用。
如此说完,想了想,还是决定教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道理。
“不过说起来呢,经验可以学,《刀经》里的道理,就要斟酌着用,要有分辨。你要知道,世界上的事物啊,越是在发展的初期,越是会产生很多让人看不明白,但感觉非常厉害的说法,所以越是听起来不明觉厉的东西,越要警惕,相反,这类事情越是研究得多,能够陈述它的方法就越是明白,甚至就只会变成数据的集合……”
“武艺也是这样,你瓜姨要提醒你的,是练武的方向要全面,不要沉迷在一个方向里,但是关于怎么样才能打出最强的一拳,砍出最厉害的一刀,这样的探索当然也是有用的,到了以后,我们可能会把一个习武者从小到大的锻炼都统计下来,你吃些什么东西,手上的力量会变到最强,用什么样的角度劈砍,这一刀最快,但同时我们还要统计,怎么样利用这些经验,人的反应最敏捷,在敏捷的同时,我们可能还得去想,如果平衡一下,要在保持敏捷、力量的同时,还保留最大的耐力,怎么样最为合理……”
“那个时候,习武这件事,就一点都不神秘了,所以啊,《刀经》的问题就在于,中间玄之又玄的表达太多……算了,这些你先记住就行……”
宁毅说到这里,宁忌似懂非懂,脑袋在点,一旁的西瓜扁了嘴巴、眯了眼睛,终于忍不住,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宁忌肩膀上:“好了,你懂什么刀法啊,这里教孩子呢,《刀经》的坏话我爹都不敢说。”
宁毅看着她,随后失笑:“我也不是说《刀经》真的不好,但是时代在进步,大家看问题的角度是会变的。”
“在外头你瞎说骗骗别人没事,但小孩子练刀的时候,你别把他教歪了!”
“什么叫教歪了,刀法我也有心得的,你过来,我要教育一下你。”
宁毅笑着走到一边,挥了挥手,西瓜便也走过去:“……你有什么心得,你那点心得……”
“……当年在杭州,我勤加练习,进步飞快,一刀砍了汤寇……”
“……我空手能劈十个汤寇……”
“……这个事不是……不对,你吹牛吧你,汤寇死这么多年了,没有对证了,当年也是很厉害的……吧……”
宁毅与西瓜背对着这边,声音传过来,针锋相对。
“……反正你就是乱教孩子……”
“……你懂什么,说到使刀,你也许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,可说到教人……这些年,红提和你都在给他打基础,红提教他剑法、你教他刀法、陈凡教他使拳、杜杀他们又教刀法、小黑没事传他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、宇文飞渡还拉着他去打枪,其他的师父数都数不过来,他一个小孩子要跟着谁练,他分得清吗……要不是我一直教他基本的分辨和思考,他早被你们教废了……”
“……那你也不该诋毁《刀经》……”
“……是超越它到更上面去看事情……”
“……而且使刀我哪里只比你厉害一点点了……”
“……开染房了……单挑……”
“……哈哈……”
“……今天晚上……”
“……谁怕你……”
“……弄死你……”
天边的阳光变作夕阳的绯红,院落那边的夫妻絮絮叨叨,话语也散碎起来,男人甚至伸出手指在女人胸口上方点了点,以作挑衅。这边的宁忌等了一阵,终于扭过头去,他走远了一点,方才朝那边开口。
“爹!瓜姨!听我一句劝!”
夫妻俩扭过头来。
“打一架吧。”
少年做出了诚恳的建议。
宁毅微微愣了愣,随后在夕阳下的院子里哈哈大笑起来,西瓜的面色一红,之后身形呼啸,裙摆一动,地上的木块便朝着宁忌飞过去了。
“阿瓜,教训他。”
宁毅在笑声之中对打手做出了指示,此后院子里发生的,便是一对父母对孩子谆谆教导的景象了,待到夕阳更深,三人在这处院落之中一道吃过了晚饭,宁忌的笑容便更多了一些。
晚饭过后,仍有两场会议在城中等待着宁毅,他离开院子,便又回到繁忙的工作里去了。西瓜在这边考校宁忌的武艺,停留得久一些,临近深夜方才离开,大约是要找宁毅讨回白日斗嘴的场子。
宁忌想一想,便觉得分外有趣:这些年来父亲在人前出手已经甚少,但修为与眼光终究是很高的,也不知他与瓜姨真打起来,会是怎样的一幕情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