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勉强这番话说完,朱高炽竟是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旁边的张皇后见势不妙,慌忙目示院判史权。当此时,史权也顾不得其他,咬咬牙便在皇帝百会、巨阙、神阙三穴扎下针去,随即又在中脘和足三里下针,见这位至尊好容易又睁开了眼睛,他这才满头大汗地退到了一边。
“杨卿,拟诏!”
尽管这儿有两位杨姓的内阁学士,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这是指杨士奇。因朱棣晚年宠信杨荣,在众人面前常常称其为杨学士而不名,如今朱高炽也就仍沿用了此称,可平日处决大事或是拟诏,却是常常以杨士奇代笔。这会儿看见两个太监将高几锦墩搬到了自己面前,旋即飞快地送上文房四宝,又在旁边伺候磨墨,杨士奇不敢再犹疑,躬身一礼后便坐下了。
比起朱棣临终大渐时说得多写得少,朱高炽此时虽勉力支撑,却是一字一句极其详细。下首的杨士奇一面记一面随手润色,好容易等到朱高炽说完了,他的草稿也已经完成,继而便下笔如有神似的奋笔疾书了起来。他本就是词采精到的文人,不一会儿便草拟完了遗诏,从头到尾看了两遍,见没有什么失当,就交给了等在旁边的司礼监少监范弘。
“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,君临天下甫及逾年,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未远,迫切哀诚;下惟海内北南凋瘵未复,忧劳夙夜。时用遘疾,奄至大渐。夫死生者,昼夜常理,往圣同辙,奚足哀念。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,长子皇太子天禀仁厚,孝友英明,先帝夙期其大器,臣民咸钦其令望,宜即皇帝位,以奉神灵之统,抚亿兆之众。
朕既临御日,浅恩泽未浃于民,不忍复有重劳山陵。制度务从俭约,丧制用日易月,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释服,无禁嫁娶音乐。在外亲王藩屏为重,不可辄离本国,各处总兵镇守备御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员,亦毋擅离职守。闻哀之日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,悉免赴阙行礼。皇考太宗皇帝服制仍遵去年八月之令。
呜呼,南北供亿之劳,军民俱困四方,向仰咸属南京,斯亦吾之素心。君国子民宜从众志,凡中外文武群臣,咸尽忠秉节佐辅嗣君,永宁我国生民,朕无憾矣。诏告中外咸使闻知。”
勉强提起精神看完了这遗诏,朱高炽僵硬地点了点头。看着屋子里那跳动的烛火,他只觉得眼前又渐渐模糊了下来,耳边叫唤的声音也全都消逝了去。他竭尽全力朝张皇后伸出了右手,然而,却不等那只熟悉的手抓着自己,他就失去了最后一丝知觉。
乾清宫中一片哀恸的时候,朱宁却不在坤宁宫。虽说答应了张皇后,但她并无意在这兴许将成为先帝后宫的地方树什么权威。只是,刚刚传来的消息非比寻常,她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也没法放过这么一件勾当。
比起朱元璋和朱棣,朱高炽的嫔妃并不多,其中大多是东宫旧人。这其中,东六宫长宁宫中住的郭贵妃不但位分仅次于皇后,而且还先后生育了三个儿子,又是武定侯的孙女,远非其他嫔妃可比。
长宁宫是一处两进院子,这会儿里头侍候的宫女太监全都站在第一处院子的石影壁下,个个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以前郭贵妃得宠的时候,他们进进出出都是昂着头,但自从皇帝在这儿昏厥被人抬了出去,东西六宫全数封闭,他们就知道风水已转,纵使自家主人身份尊贵,外家也非比寻常,这一关恐怕也难过得很。
见郭贵妃面色苍白地站在那儿,朱宁不禁皱了皱眉。她也没有回头去看张皇后的那两位尚宫,只是冷冷问道:“郭贵妃,可是你煽动王婕妤闹的事?”
“郡主既然说是,那便是了,妾没什么可辩解的。”由于六宫均为先帝戴孝,郭贵妃穿得极其简朴,头上竟是只有荆钗绒花。此时此刻,她死死绞着双手,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,“东西六宫封闭,这是皇后懿旨,妾不能亦不敢说什么,但妾等既为六宫嫔御,自然想知道皇上如今情形如何。况且……”
她一下子抬起了头,满是怒火的眸子死死盯着朱宁:“仁孝皇后过世,张贵妃王贵妃相继掌管过六宫事务,之后先帝重病,宫中无有高位嫔妃,郡主这才在乾清宫西暖阁侍奉过一段日子;如今妾虽是戴罪之身,却还有王淑妃赵惠妃,都是册后之日同册的皇妃,皇后信不过妾,却也信不过她们,竟然宁可将大事托于郡主这个外人?”
即便本身并不情愿接下那烫手山芋,但被郭贵妃这样指着鼻子骂了上来,朱宁自然不会忍气吞声,当即冷笑道:“郭贵妃这一句信得过,倒是着实让人觉得新鲜。既是和皇后同日册封的皇妃,便该记得女诫女德。皇上身体不好不是一两天了,皇后规劝过,你可曾规劝过?其余嫔御可曾规劝过?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,皇后如何信得过尔等?如今皇上的身体尚未有起色,内外忧惧,皇后要应对朝政大局,没有功夫来应对各位,也只能让我这个外人出面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
郭贵妃对朱宁并不熟悉,只当初在东宫偶尔听人提起过朱宁深得朱棣喜爱,朱棣病了的时候,曾有一度由其在乾清宫西暖阁照料病情,兼管六宫。她从未亲自领教过这位宗室贵女的气势,这会儿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。她狠狠用指甲掐了掐手心,这才恢复了言语的本能。
“是妾失言了。如今妾等均不能出宫半步,郡主可否赐告皇上病情如何?”
“皇上病情如何,眼下自有太医院料理。郭贵妃,事到如今,你也该好好反省。你是将门虎女,不是寻常小家碧玉,不要再做出这种让人耻笑的事情,须知你还有滕王梁王卫王!”
打量了一眼郭贵妃苍白的面颊和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,朱宁情知郭贵妃应当听懂了自己话里头的暗示,当即背转身出了门去,待到了门口方才吩咐道:“长宁宫留宫女四人宦官两人,其余人等一律禁在配殿南北二房严加管束,未得令不许放出。”
匆匆下了台阶,她就听到宫内传来了一声凄楚的痛哭。尽管心情闷得发慌,但她仍然没有停下脚步,直到进了坤宁宫东边那单檐歇山顶的景和门,她这才好歹恢复了一丁点生气。原本是该直接回坤宁宫的,可鬼使神差般的,她竟是很想去乾清宫一趟,于是对两位尚宫交待了一句,只带了两个太监,竟是又出了景和门,缓步往乾清宫那边行去。当绕到乾清门东侧的时候,她就瞧见了一群出去的官员,不禁停下脚步默默数了数那人数。
七个人……竟然有七个人!
朱宁在京城前后盘桓多年,对朝堂极其熟悉,此时屈指一数,再联想到那些人的服色,她便大略猜出了这都是哪些官员。在原地默站了一会儿,她便打消了去见张皇后的主意,头也不回地转身朝里头走。等回到坤宁宫时,她便到了里间,见两位尚宫还没回来,不禁有些奇怪,便转到了帷帐后头布香。正预备出来的时候,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两个人的低语。
“这下倒好,咸阳宫王婕妤留下遗言自裁了。不识大体吵闹了这么一通,这会儿竟是又闹得更大了。”
听到卢尚宫这么嘀咕,李尚宫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,见周围没别人,这才低声感慨了一句:“也怪不得王婕妤,如今死是死,不死将来也是死。她原本就没有生育,闯出这么大的祸,还能有活路么?别说是她,就是郭贵妃,如今恐怕也该警醒了。若不是她有三个儿子,那么凭她的过错,让她殉葬便是理所应当!”
刹那间,朱宁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跳,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她自然记得刚刚过去咸阳宫时王婕妤的惊恐,只没想到竟是那么快就走上了死路。洪武帝殉葬四十余人,永乐帝殉葬三十余人,当今皇帝若是死了,又有多少人为之殉葬?别看郭贵妃有三个儿子,到时候让她自愿殉葬,难道还不容易?到了这份上,只希望郭贵妃真能明白自己的处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