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太说三叔的事。
三叔孙立行的尸体已经被锦衣卫处理了,因为是谋逆贼臣,不能停灵发丧,更不能葬在孙家的祖墓中。老太太听了后,撑着年迈衰老的身子冲上去打他,但这位庶孙高了她不知多少,她也只能捶到他硬实的胸膛,泄不了气。
卢氏好几次哭晕了过去,两岁多的敏哥儿不明事理,但看到母亲的样子也吓到了,他一向亲近二哥,此时跑去拉孙怀蔚的袍角,要二哥抱。
但被老太太狠狠地拉回来。
“按律法,敏哥儿该去充军的,但十六皇子卖了我一个人情,答应不祸及家眷,不过敏哥儿这辈子只能为民,不能再参加科举入仕了。”
孙怀蔚面对老太太对自己的厌恶,很不以为然,淡淡地交待了几句,就转身离开了凝辉院,走时又看了眼东厢房,还是关着门,连灯也没有点。他打算入夜后再来瞧瞧她。
回偏院后就传来他大哥孙怀缜的消息,说是他召集了许多低品阶的文武官员,在宫门为太子请愿,皇上震怒,挥了朱笔,把大哥为首的一干人等流放到漠北。
听到结果后他倒在太师椅上,面色有些疲乏。这个大哥,早上来找他时就义愤填膺地狠骂了自己一通,他当时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说,以为他借此消了气就罢了,毕竟有自己在,尚可保他官位,像识时务的二叔一样。却怎么还是触怒了皇上,如今旨意已下,他想救也救不了了。
只能暗地里派人一路护送了。到了那儿再找人好生看顾他,等过几年他想明白了,自己再想法子把他偷偷接回来。
他真的有些累了,轻轻揉着眉心,看到书案上摆着一个陶瓷的梅瓶,想起当初小丫头说他屋里雪洞似的,愣是让丫鬟送了这些摆件过来,不由唇角一勾,现出两个淡淡的梨涡来。
这时门外的护卫却说“国公爷来了”,他眉心又是一沉,这位父亲,什么时候会想到来找自己了?
孙立言进来时,颇有些点头哈腰的味道,刚才被偏院外的护卫亮出佩剑拦下时,他吓得不轻,之后进来,也总觉得胆战心惊。小院子里的护卫多过丫鬟,个个凶神恶煞,他注意到领头的那位,似乎佩的是锦衣卫的绣春刀。
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儿子如今有多得势,连锦衣卫的百户大人也来贴身保护。
忐忑归忐忑,事还是要说的。他知道如今这个国公府名义上是他的府邸,但实际掌管的是眼前的庶子。他要把高氏接回府上的事,还需经过他的同意。
前阵子道长说他的贵人在恒青山,他估摸着说的应该就是高氏,于是偷偷去找了她。她消瘦了许多,但五官还是精致的,素着的一张脸蛋不必家里的瘦马娇媚,但他起了股新鲜劲儿,又想着道长的话,和她在间小破屋里重修旧好。
之后他又去过几回,今日长女孙步玥去恒青山回来,就告诉他她母亲怀孕了。既然怀孕了,自然要接回府好生养着,所以他才进了庶子的偏院,和他说一声。
他以为说一声,等孙怀蔚点个头,明日就能派了车马去接高氏。没想到这位庶子坐在太师椅上,没说话,只淡淡地瞟了自己一眼,就这么一眼,冰冷蚀骨,看得国公爷一颗心不禁抖了抖。
“当年步瑾被她害死的时候,你连眉头也没皱一下,如今怎么又会心疼孩子了?还是只有她的孩子你才当回事?”孙怀蔚心里并不如面容上那样冷酷,他想起替自己喝了毒莲子羹的妹妹,埋在心底很久的伤被揭了疤,忽然抽痛起来。
国公爷觉得自己被堵了话,半天支吾不出来。
孙怀蔚早不耐烦了,道:“我一直忙着朝中的事,没功夫理会她,她竟是自己找上门。”她对承钰做的那些事,这回一起清算好了。
见孙立言还在门口站着,他皱眉道:“高氏你还是忘了吧,那些瘦马还不够你消受吗?”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重欲之人?
孙立言才彻底认识到,面前清瘦高挑的少年已经不是几年前能任他栽赃嫁祸的庶子了,言语始终淡淡的,但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意。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爹做得窝囊,傻子似的立了一会儿,最后被护卫请了出去。
——
承钰是被卢氏的痛哭声惊醒的,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,哭泣之人是自己,醒来时才发现那是三舅母在哭。
平彤喂了她红糖鸡蛋汤后,她勉强昏睡了一会儿。听到哭声后就觉得不妙,立刻披衣去了正房。
酉时过了三刻,深蓝的天冷清寂寥,正房里的哭声渐渐消减,她进屋时发现桌上摆了晚膳,很精致的菜肴,冒着乳白的热气,但她没胃口。
老太太和郭氏扶着卢氏坐在桌边,劝她为着肚里的孩子吃些东西,承钰也来劝,但卢氏没吃两口,就剧烈地呕吐起来。刚喝下的汤吐完开始吐酸水,一张脸呕得蜡黄干涩,很遭罪的模样。
敏哥儿吓得直哭,跑去为他母亲拍背,承钰见了别过脸偷偷擦掉眼泪,才知道三舅舅是真的回不来了。前阵子他来给外祖母请安时,还打趣她什么时候找个表姑爷回来,现在却是说没就没,天大地大,哪儿也找不到这个人了。
一个二等的丫鬟进来通报,说高家小姐来找她有事,承钰猜应该是高之菱,蹙了蹙眉,心道自己平日和她走得并不近,听说高家的男子都被抓进了诏狱,高阁老更是被单独关押,这种当口,高之菱来找她做什么?
承钰还是出去见了她。高之菱在抱厦间里踱步,望来了一个身量细细的姑娘,她穿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绣玉兰花褙子,雪青长裙,头发梳了个垂挂髻,只簪了朵粉色的珠花,很清雅灵秀的模样。
但是一双眼睛显是哭过的,眼眶周遭红红的,倒添了股媚态。
“高姑娘找我?”承钰到现在还是猜不到高之菱会有什么事要找她,因此问道。
高之菱深吸了口气。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,孙怀蔚拒绝她后,她看着他离开,却又不想就这么罢休。快走出胡同口时,她忽然想到可以来求一求姜承钰。
她从她玥表姐那儿听说过两人的事,实在想不到像孙怀蔚那样天性凉薄的人,竟能把一个女子这般护在心上,为了她当面拒绝了禾嘉郡主。
他心里这样举足轻重的人,说话该是很有分量的吧。
她想求姜承钰为她祖父说说情,只要她点头,她愿意把母亲为她攒下的嫁妆全部赠给她。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了,高之菱满是期待地看着承钰,却见她只是笑了笑,笑得很苦涩,苦得像立刻就要哭出来一般。
“高姑娘,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,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,找我也没用,因为孙大人不会听我的。”
如果他愿意听自己一句,三舅舅现在应该回家了。
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?承钰觉得眼眶里又开始热潮涌动。
她把眼泪拼命忍了回去,面前的高小姐却垂头低泣起来,她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了,只能劝她珍重。她记得罪犯女眷,是要沦入教坊司为妓的。
高之菱最后是被她的丫鬟搀着离开的,绢子全哭湿了,还是承钰拿了块新的给她。她刚走就传来孙怀缜的消息,老太太听说之后当场厥了过去,凝辉院乱成一团,承钰心力交瘁,丫鬟进来说高小姐在垂花门那处的台阶上摔下去了,她也只能让人请了大夫给她看看。
因为高之菱是孙步玥的表亲,仆妇把她抬到扶摇院去,孙步玥刚从父亲那里得知孙怀蔚不让她母亲回来的消息,正想去找他理论,就见摔得头破血流的表妹被婆子背了过来。
婆子把她放到床上,孙步玥走近前连唤了好几声也不见答应,看高之菱一张素脸石膏子般苍白,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恐惧,伸了手指探她的鼻息,下一刻仆妇就见大小姐跌坐在地上,颤声道:“没,没气了。”
婆子上去探了探,触电般缩回手,“还真是没气了,大小姐,这可怎么办啊?要说起来,高小姐可是死在咱们府上的。”
“我,我也不知道。这屋子待不得了,你们看着办吧,等我大哥回来再问他好了。”
她说完才想起自己大哥已经在去漠北的路上了,忽然觉得很无助,哭起来,“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,你们,你们去找孙怀蔚吧。”她丢下这句话逃似的跑出屋子,让丫鬟打了热水来净手。自己刚才竟然碰了一个死人!
几个仆妇面面相觑,推了个大胆的去向二少爷禀报,最后得了他一句“埋了就是”。正准备出去找小厮来抬,却看到床上的高小姐自己坐了起来。
——
卫国公孙立言还没来得及去求老母亲,让他能把嫡妻从恒青山接回来,就传来高氏不慎从山上坠下,摔得死无全尸的消息。
他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,望着偏院的方向说不出句整话,明明屋里烧得暖和,他却是不寒而栗。嫡母都让这个庶子给弄死了,他决定日后还是守着那几个瘦马安静些罢了。
老太太是中了风,全身动弹不得,幸而还能说出话。承钰日日在榻前侍汤奉药,听说大舅母坠落山崖的事,倒没想到是孙怀蔚下的手,只感叹府中又去了个人。
孙步玥在扶摇院哭得厉害,母亲尸骨无存,父亲也不闻不问,要不要在孙家祖墓做个衣冠冢也没有人提。她想求到外祖家去,但高家已然倾覆,祖父被凌迟处死,舅舅和几个表哥也已经判去安南充军,其余一干女眷充入教坊司,连舅母也未能幸免。
她奇的是表妹高之菱竟然安然无恙,而且似乎和孙怀蔚走得越来越近。护卫把守的偏院,这府上除了姜承钰能不用通报就进去,表妹却是来去自如。
自从表妹在垂花门摔了一跤后,醒来呆了一阵子,抓着她问自己是谁,她又是谁,痴傻了似的在院子里乱转,拿镜子照了又照,还问了一通孙怀蔚的事。孙步玥觉得她是把脑子摔坏了,见她直奔孙怀蔚的偏院去,拦也拦不住。
她还在等护卫把她打回来,没想到丫鬟回来说二少爷和高姑娘关了门在屋里说话,很久也不见出来,最后二少爷还留她用了晚膳。给她添菜盛汤,很是疼爱的样子。
孙步玥满肚子狐疑,想等她回来问个清楚,没想到她却性情大变,从前很温婉和顺的一个人,如今飞扬跋扈,目中无人,后来连她这个表姐也想使唤。
母亲坠崖的消息传来,她哭得伤心,高之菱不但不安慰,还当面笑了两声。她红着一双眼道:“这也是你姑母啊!”高之菱却用鼻子“哼”了一声,明明温柔娴静的面容上现出小女童才有的骄横刁蛮,真是变了个人。
此时已过了腊月二十,是置办年货的时候了,但家中陡生变故,接连去了两个人,卢氏四个月大的胎儿也不幸流掉了,众人更没心思过年。府中终日冷清,承钰一心照顾外祖母,凝辉院外的事一概不问,直到孙步玥来跟她说起,她才知道高之菱已经住进了他的偏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