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数是人情交往,但很多平素没什么交情的也来了,有些人本身就比较感性,感性的人易生出慈悲心肠,男同事多是扼腕叹息之心,女同事则多为同情怜悯之意。世元的同学朋友来的很多,他高中班长还联络了外地工作的同学们,于悦很感激这些人的热心,尽管多数是不熟悉的。古话说,“夫人死百将临门,将军死一卒不至。”于悦在这个时候多少能体会些意思出来。自己的同学实在是两极分化,有些人迫不及待赶来抚慰病人,尽显依依不舍之情,有些人装傻充愣渐行渐远,要明白,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不多,锦上添花的人不少,人在病重的时候最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。于悦偶有落寞,为这些主动远离的曾经的闺蜜。她也知道为这些势力小人悲哀没有必要,但还是忍不住的感慨万分,她惋惜的是曾经跟他们交往实在不值。有一个是发小,出门前几天于悦请她到家里一起吃生日蛋糕,市里手术之后于悦告诉她了整件事,而后来她不仅没有再出现过,连电话短信都没有,这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于悦的生命里。对病人来说,有人惦记其实比什么都要紧,至少她会认为自己并没有被社会遗忘,你的健康和生存对人还是有意义的,有义务让自己尽快好起来。
人一定要记住在自己落难时主动伸手主动走近的亲朋好友。这些情谊是大浪淘沙后沉淀下来的,是来自人内心最真实的反应。人世间,温情和善意才是主流。要记住别人对我的好,要将这种爱心继续下去。
闺蜜燕子在外地工作,一年才回来两三趟,在知道了于悦情况后就不停地跟踪,她总是举出一大堆积极的例子来鼓励于悦。手术前后于悦无法接听电话,她就跟世元打,电话里一边听一边就哭得一塌糊涂,她无论如何打了一笔钱给世元账上,世元讲给于悦听,最后说,”老婆,你一定要记住你这几个朋友,真的很不错,真心的朋友。”于悦点点头,心里给自己打气,“一定要争气啊,别让大家失望。”
闺蜜美美快生孩子了,怀孕九个月,下个月初的预产期,她婆婆很迷信,怎么都不同意上来看于悦,美美一倔,“我去看病人是合乎礼数的,又不是病人来你家,什么晦气不晦气!半辈子的朋友了,她心里会想我,又不好叫我去,我要不去自己都过意不去,这是积功德的事情,哪里会不吉利?”美美执意来了,轻轻拭泪,还一边怨于悦,“你就是心里头有事,纠结出来的病。我们都一样,不会装娇,不会楚楚可怜,男人怎么会喜欢老是端着架子的女人?世元明明爱你都会想故意刺激你,压制你。哎,都是自寻烦恼!现在病在自己身上了,有苦也说不出,吃哑巴亏吧,现在倒好,任凭别人这么糟践你了。早跟你说了,既然你选择了他,他的家庭再不好也没办法,要学会接受,你整天纠结有何用?要么离开他,要么学会接受。好啦,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对你好,就是忍不住老是讲他为你花了多少多少钱。没办法,他从小家庭环境那么苦,就是习惯了用钱来衡量所有,你看不惯也没办法,你自己对钱没概念,人家才找上你,不然你以为?”“什么叫做他为我花了多少钱?”于悦重重的重复了这一句,“他这几年在外面放利息,你以为他爸爸那二十万都不到的本钱够?别说我的钱支持给他发展了,我爸爸那里也是随时调用的。当时生孩子都没现金,刷得信用卡,害我分了两个月扣工资还。广州住院那段时间,他还不大乐意叫客户还钱,觉得断了财路,要不是我爸爸说他那笔七万先拿回来应急,我们卡里连一万块都不到,能指望什么?你见过他那副揪心的表情吗?我广州做手术包括第一次化疗费用就三万多,医保就报了80%,他能出多少钱?还好最后他良心发现,说这七万还是还给爸爸,我们自己能解决,不然我真心会瞧不起他的为人。”美美白了一眼,”你现在不宜多想事,放宽心,不要纠结,有命才有一切,不然什么都是别人的,连儿子也不是你的。“
化疗是21天一个疗程,第一次化疗后期,世元跟于悦商量起第二次化疗的行程来,他总是字里行间的暗示不要再去广州了,化疗哪里都一样,而于悦母女都不同意,妈妈尤其敏感,她坚持要给于悦最好的治疗。爸爸中立,他只是冷静分析两边利弊,广州化疗肯定比较专业,情况又熟悉,就是怕乳腺科搬回本部病房会更紧张,住院如果办不进去医保就无法报销,再万一在外面宾馆住上个十天半个月那费用就大了。而市里面去吧,不用担心医保报销,距离也近,但是条件差,我们的方案带回来怕这里的用药不一样,又没有专门的分科,什么甲状腺,肠癌的都在一起,感觉很不专业。所以你们倆要选择最有利的,最好医院里去打听一下政策,各方面情况搞清楚再下决定。
钱世元肯定会去找自己的姐姐办事,她姐姐也乐意卖个人情给这个弟弟,她能感受到一种优越感,“哼,还不是要来求我?多读了点书了不起?人靓不如命靓!“钱小英一定会得意的笑起来,于悦早想到了这一点,提前告诉世元不要去找钱小英,嫂子在外科,李医生也在外科,找他们倆就可以了。世元突然发火,”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指指点点,你就是太爱管,什么都要管,武则天一样,我姐姐在县医院都不去找她,可能吗?你这样怎么跟人相处好?我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亲戚不找去找你的亲戚?我家又不是没人在县医院,你以为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有人吗?“于悦冷冷的,”我不想欠她人情,明明是照章办事的事情,一到她手里会变味,她会觉得要她去求医生签字,那是帮了你多大的忙。我有自己熟悉的医生在外科,干嘛要通过她来找人?多此一举!“世元听了有道理,便不再坚持,自己到县医院跟李医生做好了转院手续,出门时他姐看到了,一问世元才知道他是来办相关手续,”签了字啦?还要表格没填吗?放我这里一起办好了,我有空过来的时候一起带过来,我在这里你担心什么,还要自己跑来跑去。“世元有点尴尬,忍不住点头答应了。
两人决定还是下广州化疗,于悦很喜欢这家医院和这里的医生,氛围很好,懂得尊重病人。世元也觉得熟悉了的地方没必要换来换去,市里虽然行程短一些,但效率比较低,化疗要做一周的时间,而广州讲究效率,办好入院后第二天早上开始化疗,下午打完药就可以办出院回家了,算起来可能都差不多。况且这个方案是广州出的,他们会更熟悉,用药也会方便,毕竟广东和自己所在省份还是有差别的,像这一次回来报销药品就知道,广东用的药很多本省就没有,虽然没办法报销,但没办法,哪里都有地方保护主义。哪里治就用哪里的药,这样好歹放心些。
出行前几天于悦感觉头发开始痒,忍不住去抓,可一抓就是一把,于悦心里发憷,该来的还是来了,哎,还有比这更糟的吗?在医院这么久,总能看到头发掉光的女人,不见得病情有多严重,只是用药的问题,掉头发可能是抑制生长激素,于悦在医院的时候就有了心里准备,掉光的不仅是头发,连腋窝****都没有了,例假没有来,嗯,一切都失常了。
月底两人坐直达大巴下广州,一路颠簸于悦吐得一塌糊涂,要是没有世元在,心都拔凉拔凉的。第二天找到乳腺科,肖医生给于悦拆线,可还有一公分没愈合好,线脱落,这下麻烦了,还得补丁几针,于悦躺在床上,肖医生和黄医生一边研究伤口一边怜惜看着于悦的脸。于悦被看得有点尴尬,“是不是还要打麻醉?”肖医生摇摇头,“不用麻醉了,你那边神经线已经切了,没有知觉,直接缝合就可以了”,于悦心里一阵苦楚,沉默不语。见到王教授以后,他坦言化疗已经无法入院,目前只能以手术病人为主,他带着于悦去找内科袁教授,特别强调“这个病人是三阴型乳腺癌。”一切还算顺利,袁教授是个学究型的科研工作者,不苟言笑,他打了一个电话让于悦到内三报到。29号于悦住进去了,开单做了一系列检查,情况良好后医生开好了化疗药,化疗方案由外科出具,中间有个小插曲,他们忘了督促医生插管,结果医生也忘记了,本来想直接静脉输,可于悦担心自己的血管太细,打化疗怕熬不住会坏死,所以两人不太同意直接静脉输液化疗,恳求多住一天先插管,医生有点为难,但还是想办法把开出的化疗药推迟一天进行。30号早上插PICC管,于悦的血管确实比较细,要好好护理,插完后马上化疗,一直打到晚上9点30分,人都打傻了,半小时后出现反应,有点想吐。31号查房时发现伤口发炎,包扎的地方渗液,两人还得到乳腺科换药,肖医生开了消炎药,但切口还是发炎了,于悦有点失落。买了第二天晚上的票,于悦一点胃口都没有,看着世元吃,还好是卧铺车,虽然中途停了很久,但还算休息的好,早上才到的家,第二次化疗算过去了。
31号早上到家,世翟和家公来接。回家了,百般滋味。由于伤口发炎,夫妻倆每天早上都要去县医院外科换药,加上要抽血打针冲管什么的,基本上早上都在医院耗着,这次化疗后总共打了七针,前两针才到3.8,再打,白细胞一直升不上去,直到10号那天才5.8,再打两针后,12号去抽血居然一下子飚到27多,吓死了,抽了两次确认没问题,于悦打电话给肖医生,他说,“白细胞正要开始升上去了,你在这时候打升白针就会升的非常快,这几天不要打了,过几天再去测,看下降下了没有,恢复正常了没”。PICC管子伤口处还会出血,加上贴膜的地方过敏,痒得受不了,也可能换药太频繁,好不容易伤口结痂了又搞开来,于悦本来血糖容易高起来,伤口便不容易愈合,这样一来就更难麻烦了,每次一消毒结痂就脱落,伤口就流血。
身体上的创伤可以靠治疗解开,可心理上的折磨必须用空间上的距离来缓和。现在的于悦对居心不良的人那种不怀好意的窃笑是很敏感的,不在一起就大可不必有什么心里负担,于悦下决心要离开丽都,世元无法不同意。自从于悦生病以来,家公家娘就时刻关注世元的资金去向,甘心世元会不跟他们商量就把钱用在治疗于悦身上,有一次家公与世元开诚布公,要求查账,世元哭着把自家放贷的账单,于悦生病收到的安慰金以及医保报销单拿给父亲看,用账单数据来证明小两口没有动过父母一分钱,父母的钱依旧稳稳地在收利息。于悦把这一切都听在耳里,世元在厅里哭,于悦就在房里哭,小夫妻被被迫至此却无处话凄凉。有些事说出来会彼此伤害,两人都是心照不宣,说出来反而会吵架,世上没有不维护父母的儿子,哪怕他们再自私。世元每天坚持不懈给于悦打气,鼓励她,给她信心,还不停的说爱,永远不会变之类的。于悦很清楚,世元这么做都是为了安慰自己,怕自己会有疑虑和怯懦。
于悦主动和妈妈说想下来静养,妈妈二话不说就点头,“你不要有心理负担,哪里养病舒服就在哪里,不必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,你自己最重要“。其实于悦是拿了个大主意,要回娘家就得离开孩子,榕榕自小跟外婆在一起吃住,外婆来了他自然舍不得,每次外婆回家孩子都哭天抢地,久久不能平复,可于悦在丽都,做妈的肯定会来,这种情况下,家公家娘还能做到表面上讨好自己母亲,“外婆就是比较会带人,我呗没文化孩子都不喜欢“,妈妈知道又是来戴高帽了,谦虚一笑,“哪里哦,乡下不是更多那些童谣俗语,你不要学我们唱歌读诗词,你就原汁原味的土话民谣说给孩子听是最好的了。小孩子最好什么文化都要接受。”家娘一撇嘴,笑了笑不答话。于悦什么都懂,哎,天真的妈,你真以为人家是谦虚呢?她的生活里哪有什么悠闲时光,还嘀咕民谣呢,三个孩子往泥地里一扔就赶着去劳动了,每天累死累活回到家倒床就睡。外婆一走,家公言语之间非常刻薄,”谁不是一样带孩子?哼,她不要来逗孩子我们就不会那么难带,久了小孩子就会忘记了,你总来逗孩子呗,让人家怎么带?“于悦无法入耳,更无法入眼他们那张面孔,自己带小孩没用心却要怪别人的用心,真是龌龊!她是打心底的鄙视这种人。
为了培养跟他们家族的感情,只要是外婆送来的东西都要嫌弃,外婆送来吃的也不给榕榕吃,自从那时候开始,榕榕每天晚上都抱到世翟家住,自己家有的不要,而偏偏要吃他们的,用他们的,然后天天胡编乱造一些事情说儿子有多喜欢他们,家娘经常自我陶醉,暗示于悦要懂得感恩,暗示把孩子带去用了别人的水电,还吃了别人的牛奶,要记得自己欠人家的人情。于悦实在好笑,自己家有为什么要用别人的?就为了要生拉硬套把两家合在一起?然后实现他大家族式管理?还没死都这样了,真于悦害怕万一有天真去了,按他们那个逻辑,榕榕岂不是要跟外婆外公彻底脱离关系?想到这些,于悦立马斗志昂扬,”就是为了孩子生命中有我,我也必须活着!“
于悦是身体病了,但脑子又没病,什么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。但凡是于悦朋友来家里看望,家娘肯定有一出戏,她那眼泪能说来就来,跟断线珠子似的,她总是对来人说自己为了于悦的病睡不着吃不好……于悦震惊得傻在那半天合不上嘴巴,这感情真是比亲妈还深哪,就不能真诚些?于悦妈妈20天瘦了10斤她也从没跟别人哭过。算了吧,至少他们现在在带孩子,这个是真心的就好了。因为不想让老公难做人,于悦什么都当看不到听不到,难得糊涂一回了。
接下来的第三次化疗是反应最激烈的,骨痛已经不会那么明显了,但不停的呕吐拉肚子让人虚脱,于悦被药物反应整的生不如死。
全身光洁如玉的于悦如同青蛇蜕皮,是不是每一次痛苦背后都是美好?“风雨过后未必是彩虹”,也许未来面对的是一片狼藉,结果是“飞蛾扑火,焚身可吝”,可如果连承受的勇气都没有,谈何蜕变?唯有不屈不挠,绝无原路返回之理,不敢面对现实的人究竟不是勇者,到最后会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。第三次化疗后,于悦的头上开始长出细细的绒毛,这便是新生了吗?佛家的故事里说,人涅槃后没有轮回只有重生,如同凤凰涅槃后不生不灭,超越生死。于悦并非佛教徒,自知不能有此境界,可不妨碍每个人对生命坚持的渴望。据说凤凰是背负了积累于在人间的所有痛苦和恩怨情仇,那么,于悦将因自知而无惧。病人有的是时间去思考人生,于悦也常想,三十年来一直是谨小慎微,恩恩受重的为人处事,从无贪心之念,更无害人之心。究竟是怎样的孽缘才让自己今生遭此恶报?回来二十天,有些人劝说自己入法门,倒也不是舍不得尘缘往事,于悦本身的专业里读过宗教史,她相信信仰的力量,只是在那个过程中了解了太多的内情,以至于她根本无法让自己诚心诚意的去接受神本身的存在。虽说如此,于悦广泛认同佛门,天主教教义中导人为善的道德思想。她对自己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信念,经过那一夜的剧痛,她相信自己能破茧成蝶,这一切不是凭空开始的,一定是前世的宿怨音音缭绕挥之不去。待身体与心灵的折磨一并进行,面对一切煎熬虐心,让自己柔弱的躯体去对抗一切恶毒,无惧的跳入炼狱的熔炉,祈盼涅槃之后的重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