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母气不打一处来,下手更加不留分寸。铁质空心的竿子,一下一下砸在他坚实的背上,“咚咚”作响。
他背上,还有枪伤未愈。
许棠眼泪簌簌往下落,正欲争辩,周险却一摇头,紧紧抱着她,一声不吭。
许母又打了几下,最后一下用力过猛,竿子从手里脱出去,“当”的一声,弹在水泥地上。
骂也骂了,打也打了,许母胸膛剧烈起伏,盯着地上的两人看了半晌,转身出去,将门“砰”一下甩上。
许棠缓缓抬起头,抽泣道:“周险,你没事吧,你的伤……”
周险勾了勾嘴角,“没事,挠痒痒一样。”
许棠“噗”地笑出声,转而又继续啪嗒啪嗒落眼泪。
周险伸出粗粝的手掌,在她湿乎乎的脸上抹了一把,“你真怀孕了?”
“难道还是假的?”
周险目光移到她肚子上,盯了半晌,再开口时,声音带了几分颤抖,“你怎么不告诉我。”
“我是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。”
周险低哼一声,“这还要找时机?是不是打算找个良成吉日,沐浴焚香,三叩九拜之后再跟我说?”
许棠被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话逗笑了,“现在知道,不觉得惊喜吗?”
“惊喜,惊得很。”周险低头看她一眼,“你站起来,别跪了。”
许棠摇头,“我妈气没消呢。”
“那你蹲着,等你妈进来再跪。”
许棠瞪他,“这是作弊。”
“地上硬,你跪我衣服上。”说着就要脱掉外套。
许棠急忙阻止他,“我妈进来看见,肯定又要气得打你一顿……真没事,跪一跪又死不了人。”
周险总算作罢,“那好吧。”
“我昨天看见方举了,他什么时候来的镇上?”
“前几天,过来谈开石膏厂的事。”
许棠惊讶,“所以镇长说的话都是真的?你们真要投资?”
周险瞥她一眼,“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?”
“呸,你要是匹诺曹,鼻子早将地球大气层都戳破了。”
“……皮诺曹是谁?”
“……”
过了一会儿,许棠又问,“县里情况怎么样了?骁哥……”
周险静了数秒,“骁哥是绝症,最多还能活半年。”
许棠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情况,一时沉默,半晌才又开口,“那陈一鸣呢?”
周险挑眉,“许海棠,我发现你胆子越来越肥了,都这时候了,竟然还关心陈一鸣。”
“你不是说不吃他醋吗?”
“……你现在是孕妇,我不跟你一般计较。”
许棠莞尔。
过了片刻,周险还是回答,“郑叔这案子估计得审上大半年,现在上头风声紧,县里一把手又亟需立功,陈守河被牵连是一定的,但陈一鸣说不准,他牵涉不深,应该没事。”
许棠垂眸,“善恶终有报。”
周险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,“歇一会儿,省着点力气,还不知道得跪多久呢。”
半小时,没人来喊他们。
一小时,仍然没有人来喊他们。
隔壁蒋禾花家似乎在做辣椒炒肉,呛鼻的香味顺着没有关严实的窗户一阵一阵飘进来。许棠没吃早饭,饿得肚子咕咕直叫。
周险伸出手臂,“要不先啃一口?”
许棠嫌弃推开,“我爸看着呢,严肃点。”
“许海棠,你妈跟你弟是不是出门去了,怎么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?要不你偷偷站起来吧,反正没人看见。”
“我爸看着呢!”
“你爸不会怪你的。”
许棠瞪他,“你又知道了?”
四周静悄悄的,从窗户缝里漏进来一缕日光,金色尘埃缓缓漂浮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猛地被推开,许杨站在门口,笑出两排白牙,“姐,姐夫,赶紧起来,去蒋禾花家吃中饭!”
蒋禾花家午宴正要开席,偌大圆桌前,许母正在与蒋禾花奶奶聊天,看见周险和许棠进来了,鼻子里低哼一声,别过脸去,只问蒋奶奶,“这橙子还行吧?要不我再给您剥一个?”
蒋禾花弟弟快满十岁,小小年纪,能干得很,将周险与许棠迎到桌上,倒了两杯热茶。蒋禾花又端上两盘菜,插上电磁炉,笑说:“别坐着了,开始吃吧。”
许母冲着厨房喊了一声,“弟妹,别做菜了,赶紧出来吃饭!”
厨房里蒋母笑道:“还有最后一个小菜,炒完就来,你们先吃。”
蒋父去架子上拿了瓶白酒,笑看着许棠,“许棠,你喝不喝?”
许棠笑答,“叔叔,我这两天感冒,暂时不能喝酒,以后有机会再陪您喝一杯。”
“好咧!”蒋父转向周险,面色稍有几分古怪,仍是笑道:“这位就是……”
“我男朋友。”许棠笑了笑,话音刚落,听见一旁的许母又“哼”了一声。
“哦,好好,”蒋父笑答,替周险斟上酒,“办喜酒的日子定了没?”
许棠愣了一下,不由朝许母看去。许母将最后一瓣橙子喂给蒋奶奶,轻描淡写道:“看看下个月有什么好日子。”
蒋父呵呵笑道:“那敢情好,也是好久没办过这么大的喜事了。”
许棠简直不敢相信进展如此顺利,奉子成婚这一招经久不衰,果真是原因的。
吃过中饭,许母陪着蒋奶奶坐了一会儿,起身回家,许棠和周险赶紧屁颠儿屁颠儿跟上去。
到了家里,许母先从抽屉里翻出本黄历,转头一看,许棠和周险脑袋挨在一块儿窃窃私语,不由轻咳一声,“站着干什么,还不赶紧过来帮忙看看日子!”
许棠赶紧狗腿地凑过去。
结婚是大事,仓促不得,但又不能拖得太久,不然许棠月份大了,肚子显出来不方便,而且穿婚纱也会不好看。
许棠跟学校说明情况,休学半年。许杨学校正月十二开学,他走之后,就让方举顶上来帮忙筹备婚礼。
许母第一次见到方举,嫌弃得不行,只问他:“你就是抢了禾花三百块钱的那个人?”
方举也不恼,嘻嘻一笑:“那时候年轻不懂事,阿姨您大人有大量,别跟我一般计较。”
但没过几天,方举就取得了许母信任,许母不管做什么都要叫上他,倒显得许棠和周险成了外人。
有一次,许棠甚至听见许母这样跟方举说:“可惜我就这么一个女儿,不然肯定是要你当我女婿的。”
许棠哭笑不得。
婚礼筹备繁琐复杂,样样都需考验耐心。但许棠有孕在身,参与不多,和周险去县里拍完婚纱照之外,就只帮忙挑一挑贺卡样式,确定婚宴菜单等等。
一晃半个多月过去,离阴历二月二十六的婚期越来越近,宾客名单要做最后的确认。几人坐在灯下,斟酌最初拟定的单子。
周险先开口道:“我这边没问题,都会来。”
许棠看了看自己这方的亲戚,“妈,画圈的这些人,是来还是不来?”
“我哪知道,打了几通电话,都说还要看情况,”许母将笔一扔,“十几年的人情往来,这时候来这出是什么意思!”
“妈,没事的,即便不来,客也够多了。”
“你懂什么,”许母瞪她一眼,“红事白事,各家往来都要挂人情,好比这家,”她手指在单子上指了指,“前年娶媳妇儿,去年孩子做满月,家里又去了个老人,上千的人情,你结婚他们要是不来,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吗?”
“妈,”许棠赶紧宽慰她,“咱们不至于缺这点钱,要是他们不来,今后再有什么事,你也不去,不就省了很多工夫吗?”
“不缺这点钱?”许母声音陡然抬高几分,“你当自己是多大的家底?再有钱过日子不得精打细算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我看他们就是瞧着你爸走了,当我们许家好欺负……”声音渐低,却是陡然红了眼眶,“你爸也是……你结婚他都看不上一眼……”
许棠鼻子也跟着一酸,“妈,您别说这样的话……”
一旁的方举忙道:“阿姨,叔叔在天上肯定看着呢!要您怕他忘了这事儿,我明天去给我哥烧纸,请他给叔叔捎句话,让叔叔明晚就托梦给您!”
许母扑哧一笑。
周险拿过名单,将打了圈的人全都划掉,“阿姨,这些人要真这么精于算计,您跟他们来往也没什么必要,遇到什么事,还是指靠不上。”
方举点头,“对,您凡事想开点。嫂子和险哥结婚这是多大的喜事啊,您现在估计是有点婚前忧郁症……”
“方举,”许棠听不下去了,“有丈母娘得婚前忧郁症的吗?”
“怎么不能得?自己亲闺女就要出嫁了,当妈的忧郁一下,合情合理嘛!”他一挽袖子,接着跟许母分析,“阿姨您看,险哥这边来的人呢,虽然不多,但是个顶个的有派头,到时候奔驰啊宝马啊玛莎拉蒂啊……一溜儿名车往酒店门口一停,光这阵仗,以前镇上就没见过吧?再看我们订的酒店,镇上最好的,楼上楼下统共两层,四十桌,一桌酒菜就要好几千,全是鱼翅鲍鱼,龙虾熊掌……他们不来,是他们的损失!”
许母听乐了。
“再说嫂子结婚当天要穿的两套婚纱,还有您要穿的那件礼服,请的是市里最有名的服装设计师,为你们量身订做,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,全是手工缝制,一点不含糊!”
许母一直以为自己上回试的那件绸缎的礼服是四十一天租的,听方举这么一说,吓了一跳,“那岂不是有点贵?”
方举一摆手,“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,一生就这么一次,贵点算什么?即便您想穿得朴素一点,嫂子也舍不得啊!”
几句话说得许母心花怒放,许棠也不由咋舌,早知道一开始就该让方举来当说客,说不定还能省了周险挨的那一顿打。
第二天,周险和方举就将请柬一一发出去了,接下来要做的事,就等房子装修完毕之后开始摆置家具。
早在婚期定下以后,许棠就和许母决定了房子的装修风格。许棠和周险以后在渡河镇的日子不多,而许棠自家的房子年久失修,便征求许母的意见,让她住进去。房子装修,自然也是按照许母的喜好。
好在许母审美靠谱得多,看中的东西虽离时下流行还有些距离,但端得上台面,不像方举那暴发户般的喜好一样惨不忍睹。
事情一样一样执行,不知不觉离婚期便只剩下两天。许棠这时候才觉得紧张,好像总有几分不真实。夜里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就是合不了眼。
她掏出手机,给周险打电话。
那边接得很快,笑了一声,“你怎么还不睡?”
许棠从床上爬起来,走到窗边,朝天上看了一眼,没有月亮,倒能看见漫天的星斗,夜空清朗,似是有人打翻了一匣子的水钻。
“睡不着,”许棠找出耳机插上,将手机放进睡衣口袋里,一边跟周险说话,一边拉开抽屉,“你不也没睡吗?”
“我也睡不着。”
抽屉十分钝涩,许棠低头往里看了一眼,似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里面,“你为什么睡不着?”
周险笑了一声,“想你,当然睡不着。”
许棠将抽屉使劲往外一拉,“天天见面,有什么好想的。”
“见得着吃不着,所以得靠想的。”
许棠面色一热,“……你能不能正经点。”
“我还不正经?”周险笑道,那边传来的声响,“为了咱们儿子,我都憋疯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不会自力更生啊?”许棠继续跟抽屉较劲,手伸进去,将卡着的东西往外一扯,似乎是一个布袋的一角。
“饮鸩止渴,懂吗?”
许棠闷声一笑,“你居然还知道饮鸩止渴这个词。”
“……许海棠,皮痒了是不是?”
许棠将布袋拿出来,有几分沉,黑色,绒布,上方拿绳子紧紧绑着。她将绳结解开,打开布袋,顿时一愣——里面装着的,是几年前周险抵给她的那只镯子,还有自己没有销毁的欠条。耳畔周险声音再次响起:“睡着了,怎么不说话?”
“没……”许棠赶紧说道,将欠条仔细叠好,放入衣服口袋,又拿出镯子,套上自己手腕。镯子有些年份了,银质的表面有些暗淡,但是沉甸甸凉津津的,似将几十载的旧日时光都缠在了腕上。
“生气了?”
“要是这就生气,我早被你气死八百回了。”从他第一次说出“□□”这词时,许棠就知道千万不能跟这么一个臭流氓较真。
周险哈哈一笑。
许棠将早先方举要去做视频的相册放进抽屉,走到对面,拉开了衣柜门。
“许海棠,你在干什么坏事,怎么那么多杂音。”
许棠翻找着柜底的一堆衣服,“没有啊,也许是信号不好呢。”
“……咱俩不到五百米,你告诉我信号不好?”
许棠嘿嘿笑了一声,手伸进柜子深处,用力一扯,扯出一件黑色的t恤,是当年始终未来得及还给周险的那件。放了好几年,上面一股霉味,混合着樟脑丸的味道。
许棠皱了皱眉,关上衣柜门,将衣服扔到椅子上,打算明天去洗。
“周险,你一定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。”
“什么?”
许棠嘻嘻一笑,“不告诉你,求我啊。”
周险那边似是喘了口气,“……许海棠,千万别让我逮着你。”
许棠坐回床上,“你来逮试试看,我等着。”
“好,你等着。”
话音刚落,便听见有什么砸上了玻璃。许棠眼皮一跳,立即起身走到窗前,耳畔传来周险带着粗喘的笑声,“出来。”
“……你怎么这么快?!”
“傻,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出门了。”
许棠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,静静悄悄打开了大门,虚虚掩上,往前走了几步,便看见周险的身影。
明明每天都在见面,白天还为了婚宴上要不要加个求婚仪式小吵了一架,可此刻再见他,却又似回到了那年生日,他站在巷口等她,她心口鼓涨,雀跃却又酸涩不已。
许棠挂了电话,几步跑到他跟前,伸手将他紧紧抱住。
周险手掌抚在她背上,低沉的笑声贴着她的耳廓,“慢点,我会等你的。”
“周险。”
“嗯?”
“周险。”
“嗯?”
“周险……”
“……许海棠,你逗我玩呢?”
“周险,我……”
“什么,大点声?”
“……”
“黏糊糊的话不用说了,”周险笑出一声,手掌更用力,“我都知道。”
“周险,你还记不记得,你曾经给我打过欠条。”
“……我最后不是还你钱了吗?”
许棠笑了一声,从周险怀中挣开,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白条,塞入他手里,“欠条还在,我可不认!”
周险瞥了一眼,目光落在许棠的白皙的腕上,笑了笑,“你知不知道这镯子的来历?”
许棠低头看了看,“我猜,是你妈妈戴过的?”
牛角样的一轮月,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,挂在他们身后的树梢上,明亮皎洁。
“这镯子我妈让我传给她儿媳妇。”
灼热呼吸拂起鬓边碎发,夜风微凉,吹得周险低沉声音似酒微醺,一阵阵回荡在耳中,掷地有声:
“许海棠,我早就将一辈子赔给你了,你认不认?”